云南藝術(shù)學(xué)院劇場的地下室,,“云南映象”的彝族演員羅羅拔四帶著我,繞開一堆堆繡著繁復(fù)花紋的花腰傣服裝和龐大的原始的鼓,終于坐到了演員化妝間里。另一個頭頂扎根小辮的哈尼族小伙子約他下象棋。面目有些兇悍的羅羅拔四一屁股坐在地上,,開棋。
屋子里彌漫著腳臭氣和脂粉味道,剛打完球的幾個又黑又壯的哈尼族演員躺在地上昏睡,,他們每天14點鐘開始上班,打球也是上班的必修課,,因為楊麗萍要求他們保持體能——簡單地說,,就是上臺一定要跳出汗,大汗淋漓最好,。羅羅拔四他們偶爾也去看一些別的舞蹈,,例如民族村里的招徠游客的舞蹈,可他們一概嘲笑:不出汗算什么跳舞?邊笑邊學(xué)著軟綿綿地動動手腳,。
全團觀念統(tǒng)一,,演出楊麗萍版本《雀之靈》的楊伍,每晚跳下來,,也渾身濕透,。這是楊麗萍最基本的舞蹈觀:出力,每個動作要像從地里長出來一樣,。排練《云南映象》的時候,,每個來參觀的人都不懂,就見她帶著幾十個少數(shù)民族漢子在那里拍地,,一拍兩個小時,。
“他們都會自己模仿自然的動作。”楊麗萍告訴我,,她不幫演員排練,,最多只是排練隊形,演員自己模仿植物生長,,動物交尾,。“我們云南,向日葵葉子都會跳舞,,風(fēng)一吹,,那個形狀。他們和我一樣,,都從自然里學(xué)跳舞,。”
40歲的羅羅拔四跟隨楊麗萍近10年,他家在大理南澗縣的大山里,,原來在家種地放牛,。2001年,楊麗萍招演員,,他從老家送侄子來選拔,,結(jié)果在旁邊伴唱的他被選中了。“嗓子亮出來,,像是寨里的巫師,。”楊麗萍這樣贊美他。
眼前的羅羅拔四基本上坐不住,,他蹲在地上,,隨便找片花盆里的大葉子,就吹出鳥鳴般婉轉(zhuǎn)的調(diào)子,,任何葉子在他嘴里,,都能發(fā)出樂聲,。
從2001年到現(xiàn)在,他覺得自己已經(jīng)完成了從放牛農(nóng)民到藝術(shù)家的轉(zhuǎn)變,。在臺上看到他,,40歲的人了,體力超強,,嗓子更是驚人,,帶著一大隊年紀(jì)比他小得多的男演員,和女演員玩打歌,,彝族民間充滿了性意味的男女追求舞蹈,,又像是一場兇猛的男女對抗,快速跳上8分鐘,,體力差的受不了,。可誰也不懈怠,。
“日常打歌動作更隨意,,這是楊老師編排過的,全是高潮,。”
臺下有舞蹈團的兩個團長在記分,,每個演員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眼中。誰動作不對,,誰下臺方向錯了,,誰演出偷懶了,,全在他們的專業(yè)記錄中,。根據(jù)分數(shù)扣演出津貼,異常嚴格,。幾個團長前兩年也是《云南映象》的演員,,現(xiàn)在被楊麗萍改造成了嚴格的管理者。
不到兩個月前,,《云南映象》一直演出的昆明會堂突然被拆遷,,劇團只花了3天時間就找到新的演出場地恢復(fù)演出,演出不受影響才能保證演員日常工資,。70多名演員,,上千件演出服裝,幾百只從大山里找出來的神鼓,,全部在嚴格管控下,。
雖然管理嚴苛,但羅羅拔四,,還有演出隊的隊長,、24歲的美麗的月培,,都對楊老師佩服得五體投地。月培也是最早的演員之一,,14歲被楊麗萍從建水的大山里帶出來,。她是在山寨跳豐收舞的時候被楊麗萍看中的,楊麗萍把她帶到昆明,,替她出中學(xué)的學(xué)費,。10年來,她沒有離開過楊麗萍的身邊,,直到和隊里的彝族男演員結(jié)婚,、生孩子后也沒改變。“楊老師養(yǎng)活我,,還養(yǎng)我的孩子,,現(xiàn)在我媽媽從老家到昆明來幫我,還等于是楊老師養(yǎng)活,。”在月培眼里,,楊麗萍不是一個舞蹈團的負責(zé)人,更像一位母系族長,。
10年中,,這批最早的團員,唯一一次離開楊麗萍的,,就是《云南映象》在2003年3月8日首演后的第二天,。那是“非典”時期,允許上演一次,,下面只有1名觀眾,、3臺攝像機。演出完,,全體放假幾個月,,前途不明,可能就此別離了,。大家去昆明飯店吃自助餐,,一直沒事人似的楊麗萍開始哽咽。
“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楊老師哭,。”羅羅拔四說,,那次很多人就此失去了聯(lián)系。“那個年代沒有手機,,電話也不通,。有些人住的地方,離開有電話的街子至少要翻三四座山,,誰去通知你???”他說,他自己也差點不想回來,,家里有地,,還有干不動活的父母親,靠跳舞哪里能養(yǎng)活自己,?可他想起楊老師贊美他的靈活,,隨便拿片樹葉,都能把女人引到自己懷里,,“就不鬧少數(shù)民族脾氣了”,。他在2003年8月份歸隊。
關(guān)于楊麗萍這次的哭泣,,《云南映象》合作者之一的殷曉健記得更清楚,。那是2003年3月8日夜里的事,什么時候復(fù)演,,沒數(shù),。演出結(jié)束,全體吃慶祝飯,,其實是散伙飯,,當(dāng)場就有幾個重要合作伙伴宣布不做了。楊麗萍拿著話筒,,話還沒講就哭出聲來,,全團哭聲一片。近百人的哭號,,殷曉健說周圍的人家一定也有印象,。“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,歌舞團最困難的時候,,她排練完了都是走很遠的路回到郊區(qū)宿舍的,。我騎摩托車要帶她,路邊的她滿臉無所謂,。這么大名鼎鼎的明星,這么能吃苦,,真干凈,。”
“我們的舞蹈,從開始準(zhǔn)備到上演,,已經(jīng)3年了,,最艱苦的日子,投資伙伴不出錢,,沒有經(jīng)費,,楊麗萍把全部隊員都養(yǎng)起來了,。我?guī)退?lián)系幾個浙江的老板來拍廣告,浙江人在酒吧嫌燈黑,,說看不清楚她漂亮不漂亮,。我當(dāng)時就怒了,想把這幾個人趕走,,可是她不讓,,60多個人等著吃飯呢。”殷曉健印象中,,楊麗萍是個話少而天真的人,。
拍廣告之外還走穴,楊麗萍給我算賬:“那時候拿起孔雀裙就出門,,上午飛去晚上飛回來,,10萬塊到手,當(dāng)時一個月全團伙食費才4萬塊,,演員們可以吃三菜一湯,,高興得很。拍廣告算什么,,說明我能賺錢啊,。”演員們都來自偏僻山區(qū),靠楊麗萍的廣告和走穴收入,,補助由最早每月50元,,漲到了三四百元。到了400元,,有些演員又想走了,,不是因為錢少,是因為在老家400塊就夠買頭牛了?,F(xiàn)在,,骨干演員已經(jīng)能每月掙4000元,他們在昆明租房居住,,雖然不喜歡這個大城市,,可是喜歡每晚跳舞的舞臺。只要燈一亮,,家鄉(xiāng)的舞蹈就活了起來,。
開始的時候,有演員不肯天天跳,,說家鄉(xiāng)是祭天的時候才跳這個舞,,不能天天跳。“楊老師問我怎么才能跳,?我說要家里的長老同意,,也就是鄉(xiāng)里的巫師,。楊老師就給長老打電話,結(jié)果長老不知道怎么就被她說動了,,告訴我要天天跳,,賣力地跳。”這位演員說,。
舞蹈的生產(chǎn)
她舍不得讓一個人走,,這些人都是她從一個個寨子里挑選回來的。很多時候她坐長途汽車去了寨子,,當(dāng)?shù)厝瞬幌嘈潘菞铥惼?,覺得楊麗萍怎么會從長途汽車上下來。“他們大概覺得我應(yīng)該從天而降,。”結(jié)果一遍遍問:“是你嗎,?你怎么來的呢?”
確定是她之后,,領(lǐng)導(dǎo)全都出現(xiàn)了,,陪伴她浩浩蕩蕩去看各寨子里的舞蹈。彝族的阿米熱還記得,,有一天夜晚,,楊麗萍出現(xiàn)在她們浪壩寨,手鐲一直戴到胳膊肘上,,喝著酒,,像個仙女。楊麗萍看中了她,,覺得她跳起舞來,,手腳很松快,又很粗獷,。“雖然我矮,,又黑,不太像跳舞的,,可她問我要去昆明嗎,。”阿米熱說她當(dāng)場就哭了。
這些演員,,都符合她的想象,,與國內(nèi)約定俗成的民族舞演員不一樣,沒有基礎(chǔ)技術(shù),,可手長腳長,像她自己,,而且都特別能模仿自然的動作,,不惜力,。這個時候,《云南映象》雖然沒有編排出來,,可在她心目中已經(jīng)成型了——這里面的舞蹈都是有靈魂的,,是從云南的地里長出來的。“什么劈叉到180度,,沒有,。”
國內(nèi)舞蹈界基本不接受。中央民族歌舞團的老編導(dǎo)張苛,,也是楊麗萍的朋友,,告訴我,國內(nèi)舞蹈界都覺得,,未受訓(xùn)練的少數(shù)民族上臺,,就是笑話。他和楊麗萍下鄉(xiāng)一次,,那些演員在他眼中都是地道農(nóng)民,。張苛上世紀(jì)50年代就進入云南山區(qū)采風(fēng),他覺得現(xiàn)在的條件和他那時候沒區(qū)別,,唯一的不同是他去的時候帶槍,。
不僅是國內(nèi)舞蹈界不接受,合作者也不接受,,當(dāng)時的合作者之一是云南旅游舞蹈團的負責(zé)人,,他和朋友請楊麗萍做藝術(shù)總監(jiān),本來是想讓楊麗萍編出一臺“土風(fēng)舞”,,演員在臺上跳婚禮舞,,臺下有觀眾被邀請上臺,一起加入,,那是他心目中的云南舞蹈,,也是流行于旅游點的舞蹈,他覺得自己很有道理,,夏威夷也這樣,。可是楊麗萍編的舞蹈把他嚇住了,,充滿了性意味的煙盒舞,,打歌,還有女人被扔進火里祭神,。雙方談不到一起,,他不再投資,于是,擔(dān)任藝術(shù)指導(dǎo)的楊麗萍就要養(yǎng)活所有演員,。
她帶著這群演員,,一直編排了兩年,現(xiàn)在舞蹈團的臺柱子蝦嘎說,,那時候每月只有50元的生活費,,大家也不抱怨,年輕,,無所謂,。痛苦的是編舞,楊麗萍編舞的方式非同一般,,著急了就罵演員,,他是唯一沒有被罵過的。“她把內(nèi)容告訴我們,,喊我們自己先跳,,跳到精疲力竭,然后她再想一些動作喊我們做,。沒有標(biāo)準(zhǔn)動作,,就是告訴我們,這是祭祀的,,這是動物交尾的,,自己體會。”
很多人怎么做也做不出來,,蝦嘎慢慢出來了,,他天生就是獨舞演員,在楊麗萍看來,,獨舞演員要用四肢說話,。
蝦嘎那年才17歲,,本來是寨子里跳铓鼓舞最好的,一次清晨趕牛的路上,,洪亮的嗓子被楊麗萍聽到了,。“寨子的舞蹈不一樣,一個動作重復(fù)很多遍,,有時候跳上幾天,,都是幾個動作的重復(fù)。我們自己說,,就是快樂,,快樂的,。在楊老師這里,什么情緒都要表現(xiàn)出來,,她告訴我,,打鼓實際象征著男女交歡的動作,,后來我編出來一套步子,,飄飄忽忽,結(jié)果有人說我抄襲杰克遜,。楊老師才厲害呢,,面對那人把整套動作分解開來,示范給他看,,結(jié)果每個動作都是我們哈尼族的,。”
現(xiàn)在每個進劇團的人,都要模仿這套動作,,看他們的感覺是不是正確,。蝦嘎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不用每天上舞臺,他是楊麗萍唯一給了創(chuàng)作假的舞者,,讓他在家閑著,,靠思考來跳舞。他的B角,,哈尼族人阿山木子,,在臺上的巨鼓前表演,一剎那讓人恍惚,,腳步飄浮確實如杰克遜,。
張苛在排練時候去過現(xiàn)場,他不明白這些農(nóng)民是如何爆發(fā)生命力的,。“花腰彝的舞,,本來是拍手拍腳游戲式的,被小楊破常規(guī)地一大橫排在臺口,,動作速度都強化到了極限,。比較奇妙的是,演員的情緒也到了極限,,我發(fā)現(xiàn)她已經(jīng)從編獨舞的人變成能編多段群舞了,。她這個本領(lǐng),不知道怎么來的,。”
蝦嘎說,,那幾年編舞、學(xué)舞,,痛苦而快樂,。“現(xiàn)在這種動作跳慣了,,大劇團民族舞演員那種模式化的動作,看著特別別扭,。”《云南映象》所有的舞蹈里,,只有楊麗萍的幾個舞蹈《月光》、《雀之靈》是過去演過的,。不過,,“她每次跳都不一樣,就沒看見她有重復(fù)動作”,。
殷曉健還記得楊麗萍和整個舞蹈團在演出前期的興奮之情,。“其實那時候都不知道未來會怎么樣,沒有固定演出的先例,,不過整個團都覺得自己創(chuàng)造了有靈魂的東西,,從生到死都在里面。”
這種興奮,,使楊麗萍碰到什么苦難都不抱怨,,她本也是話少的人。公演前7天,,一直事無巨細地忙,,從燈光到裙子都靠她張羅,忙到嗓子沙啞,。殷曉健還記得,,她在臺下喊“再高點兒”的時候,嗓子完全說不出話了,??墒蔷驮诠莓?dāng)天,突然接到通知,,只能演一場,,消息不知道怎么傳了出去。殷曉健還記得,,當(dāng)天下午,,若干老板沖進劇院,圍著楊麗萍大叫,,“騙子,,還錢來”,“狗屁藝術(shù)家”,??墒菞铥惼?ldquo;心里似乎不受影響”,被若干人包圍著,,很自如地指揮臺上的燈光安裝,。
殷曉健說他當(dāng)時沖進去,,才把人趕開。當(dāng)天晚上,,他最擔(dān)心的是楊麗萍跳《月光》的時候會從桌子上掉下來,。“臺下沒觀眾,定不了位,,她的幾個動作都跳反了,,加上她又穿了極高的高跟,我一直取笑她腳太小,,不是舞蹈演員的料,,特怕她失誤。”
楊麗萍的妹妹,,小四的說法和殷曉健一樣,也特別害怕姐姐從桌上掉下來,。“其實她作為舞蹈演員的天賦條件不算好,,從小就是這樣,無論在西雙版納歌舞團還是中央民族歌舞團,,她一直都很邊緣,。”
自閉的舞者
在民族舞相對封閉的體系中,楊麗萍的出現(xiàn)屬于偶然,。
小四說,,她童年特別羨慕11歲就進了西雙版納歌舞團的姐姐,她也想跳舞,,可是楊麗萍毫不猶豫地說:“你不行,,你是平足,跳不高,。”后來小四成了畫家,,畫的對象不少就是姐姐的舞蹈,現(xiàn)在她在珥海雙廊鎮(zhèn)開了一家度假酒店,。“其實姐姐也并不是天生的舞者,,她也跳不高,別人劈叉能到180度,。她跳起來,,怎么也拉不平。”
“她做出來的動作,,真沒有中央民族歌舞團那些學(xué)院畢業(yè)的女孩子漂亮,。”楊麗萍在民族歌舞團住倉庫的時候,小四被她帶在身邊,,她親眼看見姐姐是如何因練功動作不標(biāo)準(zhǔn)而受委屈的,。
楊麗萍11歲的時候,,在西雙版納農(nóng)場學(xué)校的桌子上領(lǐng)操的時候,被歌舞團的軍代表看中——個子比同齡女孩高,,這是改變了她命運的特點,。當(dāng)年她父親失蹤,母親一個人帶4個孩子,,生活窘迫,。小四告訴我,姐姐身上有高原女人的特征,,聽說一個月有30元錢,,二話沒說就去了。母親不愿意,,覺得那不是正途,,領(lǐng)她回來,她自己再次去了,。
殷曉健也愛去寨子里采風(fēng),,他說2000年去臨滄一個寨里,23點多才到,,結(jié)果安排迎接他們的一個11歲的小女孩在門口昏過去了,。“我學(xué)過點醫(yī)學(xué),趕緊救那小女孩,,救活了,,才知道她營養(yǎng)太缺,只有20公斤重,。我很想助養(yǎng)她,,走的那天村長宣布,這個女孩要和我回昆明,,做我干女兒,。”殷曉健就把這個叫阿秀的女孩帶到楊麗萍的舞蹈團里,問她可不可以收下她,。他記得楊麗萍當(dāng)時聲音冷冷地說:“我11歲的時候,,要不是被軍代表看中帶進歌舞團,現(xiàn)在早就被賣到緬甸當(dāng)童養(yǎng)媳了,,可能天天在種地,。這個女孩,我要了,。”
似乎楊麗萍有做農(nóng)民的天性,,她進了歌舞團后,還在團周圍找了塊荒地種菜,,收割后拿回家給母親,,養(yǎng)家意識特別強,。她到現(xiàn)在還常說,要是退休不跳舞了,,她就找個地方種菜,,菜的生命力好旺盛。
在小四印象里,,姐姐天生就是獨舞的料,。不是因為她跳得好,是因為她做動作有力,。群舞的時候,,別人一個動作已經(jīng)收回來了,她卻非要做到頭,,收回來的時候已經(jīng)慢了半拍,,和大家不一致。群舞講究的是整齊劃一,,“她是異類”,。
異常者要付出代價。小四那時候去劇團的宿舍看姐姐,,發(fā)現(xiàn)劇團的女孩子們并不喜歡她,覺得她“自我表現(xiàn)”,,跳不好群舞,,可是獨舞也不輪不到她啊。劇團是競爭是最厲害的,,小四感嘆,,加上她家出身不好,楊麗萍對那種排擠應(yīng)該感觸更深,,她獨自排練的習(xí)慣事實上在那個時代就養(yǎng)成了,。
多年后,張苛在北京見到她,,第一感覺她像松鼠,,極度敏感。
比楊麗萍晚一年進歌舞團的哈尼族人楊洪安對當(dāng)年的楊麗萍印象很深,。同時進團的7個女演員中,,她很愛看書,喜歡穿短裙,,腿顯得又瘦又長,,所以外號叫“秧雞”,一種類似鷺鷥的鳥,。
1979年,,州歌舞團排練《召樹屯與喃木諾拉》,,這是西雙版納歌舞團的新編舞劇,因為州歌舞團出過舞蹈家刀美蘭,,孔雀舞是強項,,楊麗萍作為七公主的B角參加巡回演出。小四還記得,,A角演員生病了,,臨時由楊麗萍上場,當(dāng)時是在國外演出,,楊麗萍一跳后,,A角演員回不來了,“觀眾的眼睛多毒啊”,。又是一個老套故事,,不過卻是真實的。
楊麗萍并非蓄意盼望A角生病,,她剛看過電影《黑天鵝》,,覺得自己肯定不是競爭者。“如果別人要跳,,那我就躲在一邊,,你跳好了。各跳各的嘛,。”
楊洪安說,,那是大家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了楊麗萍的舞蹈具備動人之力。他在辦公室里不好比畫,,可是還是雙手一揚,,傳統(tǒng)孔雀舞的動作,象征孔雀飛翔,??墒菞铥惼荚诠鞅黄入x開皇宮的那一場里,雙手一舞動,,下面的人就看哭了,。因為,她“用自己的心在跳舞”,。
那一年出國演出回來,,楊麗萍帶給家里人4個蘋果——西雙版納沒有的水果。小四告訴我,,她藏在枕頭下面,,結(jié)果被哥哥吃了。
殷曉健去過西雙版納多次,他是老照片收藏家,,因為和楊麗萍合作,,所以對楊麗萍的故事也有“收藏”興趣。楊麗萍的出眾,,在演出后,,被西雙版納重新認識了。“掛歷上都是她,,五官標(biāo)準(zhǔn)得挑不出毛病,。”于是,追求她的人甚多,,包括州領(lǐng)導(dǎo)的子弟,,晚上幾方面的追求者還能在歌舞團外打起來,有的人把刀放在她床上,,表示誰要追求就和誰火并,。在小四印象里,送花的特別多,;楊麗萍演出的時候,,買票送人的也特別多。不過她們都害怕,,不覺得是件抒情的事情,,因為當(dāng)時姐姐已經(jīng)和一位歌舞團的北京知青好上了,那人不久突然回了北京,。這就使楊麗萍更加敏感地逃避外界的追求,。
殷曉健說,楊麗萍對男人是一種近乎害怕的逃避態(tài)度,。排《云南映象》的時候,楊麗萍覺得殷曉健可靠,,想讓殷曉健當(dāng)她的經(jīng)紀(jì)人,。那次,是她第一次開口找男人幫忙,。
1981年,,楊麗萍被中央民族歌舞團調(diào)往北京,當(dāng)時西雙版納歌舞團不放人,,老團長把檔案鎖起來,。也有一種說法,是州里不少子弟說楊麗萍要是離開,,就要生事,。1981年的西雙版納仍然是一個邊疆小城,楊洪安還記得,當(dāng)時歌舞團與外面的隔離就是竹籬笆,,年輕人一天到晚在外面唱情歌,。
楊麗萍對小四說:“我站穩(wěn)腳跟就接你去北京,你等我,。”小四說她大哭,,她那時候愛寫詩,姐姐是她唯一忠實的讀者,。
沒幾年,,住在民族歌舞團倉庫的楊麗萍把高考沒考上的妹妹接到北京,請人教她畫畫,。小四眼中的姐姐,,已經(jīng)有了明顯的自閉癥特征:“她幾乎不和別人交流,內(nèi)心很自信,,可是境況和在州歌舞團一樣,,周圍人都瞧不起她,覺得她基本功很糟糕,。”當(dāng)時民族歌舞團人才濟濟,,周潔、劉敏都是科班出身,,一下腰,,一個大跳,技術(shù)驚人,。身材條件比楊麗萍好的演員也很多,,小四還記得團里的維吾爾族姑娘,艷麗非凡,。
“好在姐姐極度自戀,。”小四記得,楊麗萍并不覺得自己就跳不出來了,,“白天練功她跟不上趟,,晚上自己在練功房,點蠟燭,,怕管理員教訓(xùn)她,。”因為白天不參加練功,練功服和補助費都沒有,,楊麗萍還記得是每月7.5元,,在那時不是小數(shù)。
張苛也覺得到楊麗萍的奇怪:“誰要是想讓她模仿一段舞,,她極差,,完全學(xué)不會。你要是告訴她,這段舞要表達什么,,不限制這限制那,,兩天后,奇跡能出現(xiàn),,她的表現(xiàn)會超越想象,。”
張苛是舞蹈團的編舞,他回憶,,有一次教演員們一個國外舞蹈動作時,,楊麗萍找到他,想讓他指導(dǎo),。張苛開始和她不太融合,,他認為,民族舞有自己的范式,,比如害羞是什么動作,,驚恐是什么動作,而且要學(xué)很多芭蕾舞的練功法,。楊麗萍干脆地說:“我們民族姑娘談戀愛是不害羞的,,開放得很,這個動作不對,,是你們漢人改造的,。”
張苛無話可說,不過他記得自己在云南見過的舞蹈,。“有一次去采風(fēng),,一個背柴的姑娘帶我們爬到高山上,晚上跳起舞來,,那姑娘的腳動得像火苗似的,,我們起名叫蜻蜓舞。后來舞蹈學(xué)院教授去了,,跟這姑娘學(xué)了3小時,,一段也沒學(xué)會。她的動作太自由了,,學(xué)院的教授慣于總結(jié)規(guī)律,不能接受沒規(guī)律的東西,。后來專業(yè)團隊招聘這姑娘,,本來她心動了,結(jié)果寨子里人一唱歌,,她又回去了,。”所以他對楊麗萍的總結(jié)也就是——怪云南人。
雖然覺得她怪,張苛家還是成為楊的練功地點之一,,另兩處是楊麗萍的宿舍和練功房,。前兩處狹窄,僅能容身,,張苛指著自己家的一面陳舊的穿衣鏡說,,就是在那跟前跳的。“人的創(chuàng)造力是被逼出來的,,當(dāng)時我們教舞都是西方辦法,,要求流動,跳來跳去,,可是地方小流動不了,,于是她發(fā)明了一種定點舞蹈,定在一個點上,,讓力量在身上流來流去,,流出各種姿態(tài)。你看她后來的《月光》就是這么個創(chuàng)意,。”
張苛回憶在黑暗中練功的楊麗萍:她坐那里一動不動,,忽然起來比畫兩下,她的技巧,,不是規(guī)范化的技巧,,而是自己創(chuàng)造出來的。她胳膊長,,結(jié)果背著手旋轉(zhuǎn),;手長,于是模仿鳥冠,。這個動作成為之后孔雀舞的一個符號,。小四還記得她第一次看姐姐的《雀之靈》,和一般的民族舞迥異,,看得渾身起雞皮疙瘩,,“看后很難過”。
因為團里沒有選送她的節(jié)目,,楊麗萍自己騎車去送錄像帶給當(dāng)時的組委會,,負責(zé)收帶子的文藝干事告訴她已經(jīng)過了截止期,而且基本上是單位選送,,她哭了,。干事同情她,告訴她可以在評委休息的時候放給他們看看,,結(jié)果,,《雀之靈》是那年全國舞蹈大賽的第一名,。
舞蹈的生存
小四記得,在中央民族歌舞團倉庫住著時候的那些冷漠眼光,。“得獎對她在團里的境遇改變不太大,,外面給了些榮譽,團里占主流的還是學(xué)院派,,她聽到最多一句話是:一點技巧都沒有,,腿都拉不直。”
不過《雀之靈》給了楊麗萍自信,。她覺得可以把自己心里的那些掙扎都通過舞蹈表現(xiàn)出來,。楊麗萍的父母親都是云南洱源人,白族,,對歌對上了,。父親家里富裕,當(dāng)時反對她父母生活在一起,,兩人后來去臨滄參加革命,,是一對浪漫的夫妻。不過結(jié)局不好,,“文革”開始后,,本來在農(nóng)場擔(dān)任領(lǐng)導(dǎo)的父親被揭發(fā)是地主后代后失蹤。楊麗萍對于自己奶奶印象更深,,奶奶是村里的跳舞高手,,腰彎成弓狀,還去跳,。“她告訴我,,跳舞是件快樂的事情,能和神說話,,特別好,。”
到了她這里,楊麗萍發(fā)展到她就是舞臺上的神,。小四記得,,姐姐特別不愛說話,表達方式很奇怪,,有時候別人說一,,她說四五六,話接不上,,舞蹈對于她,,是自我表達的一種。“她覺得自己是神,,不過,,神也沒什么了不起,神不過就是有一技之長的人,,寨子里有很多這種靈魂附體的人,。”
《月光》和《兩棵樹》是楊麗萍接下來的作品。“她不和外面交流,,很自傲,;可對外面說法還是在意。她告訴我:‘拉直腿的練功沒什么了不起,,就是吃苦練出來的,。我的練功不傷筋骨,到60歲我還能跳,。’”
怎么跳,?那時候有很多人慕名來看她練功,楊麗萍就“裝腔作勢”比畫兩下,,更多時候靜坐,,大家于是說楊麗萍發(fā)明了舞蹈氣功?!对鹿狻泛汀秲煽脴洹肪褪撬麟p版納的生活演繹,,小四是那時候發(fā)現(xiàn)姐姐的模仿才能的,一般人覺得《月光》是孔雀舞,,小四不覺得,。“是叢林里那些亂長的熱帶植物,原始植物的生長和攀援,,孔雀舞只是其中一點,,藤蔓瘋長,她手臂長,,能模仿,。《兩棵樹》其實是少數(shù)民族的性舞蹈,,糾纏,,互相往上面攀。”小四學(xué)美術(shù),,給姐姐設(shè)計了服裝,,她說:“看慣了人體,我設(shè)計出來的服裝希望像長在她身上一樣,,突出胸和臀,,有種少女初長成的效果。”
那時代舞蹈沒有配樂,,都是自己亂找,?!对鹿狻酚玫氖敲绹娪啊队耆恕返呐錁罚簿褪沁@個激發(fā)了楊麗萍不斷回云南的愿望,,她要找云南的素材,,舞蹈的、音樂的,。2000年下定決心放棄北京的生活回云南,,是因為一個新的機會在等待她。音樂家田豐搞的“民間傳習(xí)所”破產(chǎn),,他搜羅來的民間藝術(shù)家面臨馬上回家種田的局面,,而云南旅游歌舞團希望把自己的演員和這批民間演員結(jié)合起來搞一出“旅游節(jié)目”,請楊麗萍來做藝術(shù)總監(jiān),,這就是《云南映象》的起源,。
田豐是上世紀(jì)50年代就成名的作曲家,擅長把民間素材積攢到自己的作品中,??墒且髸越μ镓S的做法并不欣賞:“他的作品用了眾多的民間素材,卻從來沒有給少數(shù)民族原創(chuàng)作者一點地位,,說難聽點,,就是‘文賊’。”當(dāng)時“傳習(xí)所”因為幾次經(jīng)濟糾紛已經(jīng)奄奄一息,,幾十個民間藝人住在租來的小房子里,,一間屋子睡幾十個人,殷曉健是資助者之一,。他找到楊麗萍,,說這些人得來不易,能不能請楊麗萍利用機會,,把這些民間藝人的東西弄上舞臺,。“那里面海菜腔一唱,人就頭皮發(fā)麻,。我跟楊麗萍說,,到時候編舞成功,她不能把東西占為己有,,還是要突出少數(shù)民族的原創(chuàng),。楊麗萍沉默一會兒,答應(yīng)了,。”
這就是“原生態(tài)”最初的由來——“她是個重承諾的人,。”
因“非典”停演后,殷曉健他們找到機會重新開演,,希望找省政府支持,。先是請省里的宣傳部門來看,,結(jié)果恰恰是“原生態(tài)”壞事。“有4個節(jié)目要下,,當(dāng)初設(shè)計的《云南映象》是生老病死4個主題,,開天辟地地敲鼓,象征男女歡合,,是‘生’;‘家園’一幕的狂風(fēng)暴雨,,是楊麗萍對西雙版納童年印象,,也代表‘病’;‘天葬’,、‘火葬’代表死亡,,結(jié)果這一場受批判最多,說婦女不能登神山,,又說宗教題材不能演,。包括前面所謂色情的打歌,全要下,,這么一下,,整個《云南映象》就支離破碎了。”
殷曉健說,,當(dāng)時他們快急死了,,托關(guān)系找來省委宣傳部長,也是個女同志,,希望楊麗萍能求情,。“那天更是氣人,部長來了,,楊麗萍坐在桌子對面,,也不起身,也不說話,。部長問:‘你們有什么困難,?’‘沒困難。’‘沒困難你叫我來干什么,?’‘我沒叫你來啊,。’部長被氣走了。”
殷曉健對楊麗萍的這種態(tài)度無可奈何,。“前不久云南政協(xié)改選,,領(lǐng)導(dǎo)來找她,希望她能加入,,有個崗位等著她,。她遲到了好久,,來了就問:‘這個職位要開會吧?開會我不能干,。’領(lǐng)導(dǎo)當(dāng)場就變了臉色,。”
楊麗萍不是不懂人情世故。小四說:歌舞團出來的,,什么不明白,?可她同時也太清楚自己該要什么了,她只要舞蹈,,只要上臺,,剩下的總能解決。殷曉健說:“一等一的聰明人,,太明白周圍人想利用她做什么了,。排《云南映象》的時候,她身邊總是簇擁著男人,,她很明白他們對她的好感,,該讓他們做什么就讓他們做什么??上虢?,沒門,對男人的態(tài)度別提多警惕了,。”
殷曉健后來托關(guān)系找到了云南新到的省委副書記丹增,,報紙上寫了一篇《云南映像》的報道,送到了丹增家里,,夫人卓瑪邊看邊哭,,覺得楊麗萍太苦了。丹增主動買票看了演出,。“他看了‘天葬’那一場,,黑暗的場景里,一個紅色的姑娘升天了,,他懂,,覺得一點都不用改,直接上,。”看到舞臺上藏族演員都穿布鞋,,說這是怎么回事?楊麗萍這次說對話了:“舞團窮,,一雙靴子都買不起,。”結(jié)果政府給錢買靴子。
不過并不是一點都沒有改。在“火葬”這幕,,本來是一個裸體的木雕女人和楊麗萍一起從天而降,,負責(zé)雕刻的是拉祜族的雕刻家李燕軍,他是楊麗萍認的干弟弟,,現(xiàn)在云南民族村繼續(xù)雕刻面具和人像,,本來設(shè)計的木雕女像就是楊麗萍的替身,今天還在角落里蒙受灰塵,。雕像是裸體,,生殖部位凸出,她先是從天而降,,然后被扔到火中,,是彝族的一種母系遺風(fēng)。“總不能讓楊麗萍裸體吧,?”所以找了這么個替代,結(jié)果,,這個構(gòu)思還是被否定了,,模仿動物交尾的“煙盒舞”也改了不少。
那是楊麗萍最艱難的時代,,即使丹增在省內(nèi)發(fā)話,,號召大家都去買票看《云南映象》,也并沒有改變普遍觀念,。真正改變的,,是《云南映象》去上海參加當(dāng)年“荷花杯”,一去就是一等獎,,結(jié)果“書記看中”的說法才慢慢平息,。《云南映象》還帶來一個改變,,就是楊麗萍能駕馭舞蹈大場面的名聲確立了,,不再是一個個體的舞者。整個團隊也被文化界所承認,,成為國內(nèi)目前唯一能靠一臺節(jié)目養(yǎng)活自己的舞蹈團,。
不過舞蹈的審查照樣存在。新編的《云南的響聲》里,,有老虎調(diào)情的戲,,母老虎說:“管好你自己的雀。”雀是生殖器的當(dāng)?shù)乜谡Z,,結(jié)果被說成是宣揚“低級下流”的格調(diào),,不得不刪除
最大的對手
楊麗萍的新舞蹈,一個是孕婦生產(chǎn),一個是戴著牛鈴鐺的公牛,,顛覆早年的形象,。除了舞者自我求變外,還隱藏著她的深厚的心思:年輕時,,她就和小四她們商量要不要生孩子,,那時候她還是真想做母親,后來還是登臺跳舞的想法占了上風(fēng),。“生孩子肯定會脂肪堆積,,她說,沒人要看一只胖孔雀吧,。”
小四說,,《云南映象》給了她強大的自信,從自閉里走出來,。外面的評論她也不聽了,,自己的舞是隨心所欲,自由自在的,,和外面那些追求技巧和觀念的東西有本質(zhì)不同,。
她對自己的身材有近乎苛刻的控制。見到她的時候,,她頭戴一頂瓜皮帽,,因為頭發(fā)很長,打理麻煩,,所以戴帽子解決,。身穿紅色的長袍,下面的腳踝異常消瘦,,不過還是有力的,。手上指甲透明,有兩三厘米長,,為了好看,,她戴的手套都是露著指頭的,那雙手,,絕對是“十指不沾陽春水”,。非常奇怪,盡管已經(jīng)53歲了,,她的神氣,,卻帶了許多少女特征,扭頭的動作,,感覺像鹿,,也像張苛說的松鼠,。
自然而然,她給人一種不沾塵世的感覺,,難怪對楊麗萍有這么多傳說,。
攝影家肖全拍攝楊麗萍十幾年,第一次是在長城的烽火臺上,,她的長圍巾隨風(fēng)飛起,,肖全形容當(dāng)時的感覺是一股氣,從頭到腳貫通下來,。
外界傳說她基本不吃東西,。她說吃,怎么不吃,?隨即就開始吃桌子上的柚子和桑椹,,甚至是粗枝大葉不太講究地吃。她的朋友王涵告訴我,,楊麗萍其實很愛吃,,每次在她們家樓下的傣族小餐館,楊麗萍都會沖進廚房告訴廚師,,你這個筍子應(yīng)該怎么炒,,放什么作料。
不過從上臺前一個月起,,她基本就不怎么正經(jīng)吃飯了,有時候舞蹈演員在那里吃盒飯,,她會過去吃一口里面的菜,,像小鳥啄食,這是她的控制力,。這種控制力非一般人所有,,別人在那里吃飯,她坐在旁邊小口啜飲酒,,不過喝得不少,,按照她喝的那個勁頭,簡直可以去替這酒做代言,。
跟著楊麗萍在臺上跳舞的孩子,,是小四的女兒彩旗。小四嫁給了洱海邊的白族村民,,那是2004年,,她結(jié)婚的時候告訴姐姐,不想再在她身邊受氣——整個《云南映象》編排下來,,他們幾兄妹都是楊麗萍的出氣筒,。“她有氣不能朝別人發(fā)作,只能沖我們吼,雖然明白情況,,還是生氣,,就對吵,精疲力竭,。”
因為一直跟著楊麗萍,,楊麗萍有“長姐如母”的架勢,出嫁的時候,,小四向姐姐撒驕,,說她現(xiàn)在想有獨立的生活了,不想再跟著楊麗萍了,。楊麗萍給了她100萬元,,用于建造小四在洱海邊的小酒店,并且說:“好,,從此后你要自立,。”可是小四是個任性的人,孩子彩旗生下來后,,仍然不養(yǎng),,扔給楊麗萍養(yǎng)。
楊麗萍很喜歡彩旗,,小四說,,姐姐其實比很多人會做母親,高原女人的特征在她身上特別明顯,,撐大梁,,養(yǎng)活家,哥哥當(dāng)時讀書,,姐姐從每月30元的工資里拿出一半供他,。高原的男人倒是往往在家坐著打麻將。
楊麗萍比較愛才,,彩旗3歲的時候,,特別能轉(zhuǎn)圈,熱愛跳舞,,當(dāng)時一群畫家朋友們說,,呀,你家又出了一個人才,。于是彩旗3歲就和楊麗萍上臺了,,發(fā)燒了也不吭聲,在臺上旋轉(zhuǎn)十幾個圈沒問題,,大家發(fā)現(xiàn)彩旗有韌性,。“我和彩旗都像她女兒,,沒生育不妨礙她做母親。彩旗生病,,她總是能比我先注意到,,照顧也是她的事情,所以,,彩旗干脆就放在她身邊了,。”小四說。
楊麗萍跳的是催生舞,,孕婦難產(chǎn),,全寨子里的人帶著鼓來敲擊,給她鼓勁,,助生,;整個節(jié)目尾聲,難產(chǎn)死去的母親的魂魄又飛回來,,看望彩旗演的小女兒,,有人稱贊她把孕婦生孩子都跳得美,楊麗萍說美不美和她沒關(guān)系,。她向我發(fā)明新詞:我就是一個“表現(xiàn)主義者”,,民間怎么生,我就用舞蹈動作把她表現(xiàn)出來,。
楊麗萍向我強調(diào)“催生鼓”的神奇,,都是中緬邊境的寨子里找來的,當(dāng)?shù)匚讕熡秒u蛋扔在樹上,,雞蛋不破的木材被選中做鼓,,現(xiàn)在云南鄉(xiāng)間找這么一面鼓也很難了。鼓買來不貴,,貴的是運到昆明的費用,不管再怎么難也運來了,。和《云南映象》不同,,《云南的響聲》尚未上演,就被演出公司訂購了,,經(jīng)費充足,,演出商看中楊麗萍和她的舞團的賣座能力。楊麗萍又對我發(fā)明了一個新詞,,她說她是一個“超現(xiàn)實主義者”——超級現(xiàn)實的意思,,辦不到的事情她不做。“當(dāng)年做《云南映象》,,我也覺得肯定能成,。”
這種催生鼓的鼓點里,,她跳的孕婦舞帶上了神秘色彩。楊麗萍特反對別人說她裝神弄鬼,,她覺得她不過是跳舞跳得好,,能夠模仿大自然。“動物植物我都能模仿,,云南就是這樣的嘛,,我從來不裝。”
這個模仿如何完成,?拿“牛鈴舞”來說,,這個場景,是楊麗萍不久前去紅河州的公路邊上看到的,。清晨,,山間大霧里幾百頭牛緩慢前行,因為害怕走失,,每個牛的牛角上都掛著鈴鐺,。隨著她去拍紀(jì)錄片的兩個攝像一直在等她起床,她大發(fā)脾氣:“這么好看的東西你不拍,,你們拍我干什么,!”
蝦嘎他們都參與了“牛鈴舞”的創(chuàng)作。“楊老師把全舞蹈團的男演員都喊出來,,讓他們各自跳舞,,模仿大霧里走出來的牛的動作。完全沒有套路,,反正大家在老家都看見過類似場景,,那就根據(jù)個人的體會去表現(xiàn)。”
張苛解釋,,人的舞蹈動作,,不少是和當(dāng)?shù)氐乩憝h(huán)境有關(guān)的,比如上山怎么邁步,,不同的山,,就有不同動作,云南很多舞蹈動作來自生活環(huán)境,。這也是這些演員們能表現(xiàn)的原因,。
蝦嘎記得,她也不做評價,,就在那里默默看著,,看到一定時候,自己上去跳了一段,,大家一看,,傻了,,完全是領(lǐng)頭的大公牛在霧中走過來的樣子。邊跳邊改,,甚至每天上臺前都還修改,,這在別的舞團,是不可想象的,。蝦嘎開玩笑說:“就因為我們是少數(shù)民族,,沒進過國營團。”
蝦嘎有意和楊麗萍競技,,兩人上臺前開玩笑,,看誰的掌聲多,蝦嘎真不覺得自己掌聲會少,,這個27歲的哈尼族人在團里已經(jīng)10年,,腦子動得多,動作都是自己編出來的,,天生就是獨舞演員的料,。“結(jié)果不算她名字亮在燈箱上的那一次掌聲,她9次,,我7次,,我還是輸?shù)袅恕?rdquo;
楊麗萍最大的對手,還是她自己,。她并不在乎別人,,只是偷偷問張苛:“你看我50多歲了,顯不顯,?顯老我就不上臺了,。”
蝦嘎還是不服,骨子里有種好勇斗狠之氣,。“反正她也跳不到什么時候了,,明年跳完孔雀,你看嘛,,54歲啦,,肯定跳不動了。”
白族的孔雀
李燕軍還記得17歲第一次在西雙版納看見楊麗萍跳孔雀公主的場景,,當(dāng)?shù)赜蟹N習(xí)俗,,只有傣族女孩才能跳最重要的孔雀七公主,,誰都知道楊麗萍是白族人,,可是現(xiàn)在又恰恰由她跳娜木諾拉,驚訝,、好奇和不服幾種因素,,吸引著一批批的當(dāng)?shù)赜^眾,。
“她一出場,下面就不吭聲了,。美得驚人,,動作無可挑剔。”孔雀公主確實是楊麗萍的成名作,,只是她多年不跳這種傳統(tǒng)范疇的孔雀舞了,,也不愿意跳。
楊洪安向我解釋,,西雙版納的孔雀舞有兩種,,最傳統(tǒng)孔雀舞是戴著架子面具的舞蹈,用于重要儀式,;另外一種,,是以刀美蘭為代表的歌舞團改造過的民間舞蹈,帶有情節(jié)和段落感,,孔雀更柔美,,楊麗萍的“孔雀公主”也屬于此類型。刀美蘭不喜歡楊麗萍,,在西雙版納是公開的秘密,。楊麗萍是白族,更加上她跳的《雀之靈》的動作完全和刀美蘭創(chuàng)立的孔雀舞不同,,基本上沒有關(guān)聯(lián),。
許多西雙版納的人,對楊麗萍態(tài)度也很曖昧,。“她上電視,,只講自己是白族,也不講是在我們這里長大的,。”
可是楊麗萍的告別之作還是選擇了《孔雀》,。這會是什么樣的舞蹈?
只有走在傣族的村寨里,,才知道孔雀對于生活在這里的人意味著什么,。楊洪安和楊麗萍共同見證了上世紀(jì)70年代的西雙版納。當(dāng)年歌舞團一年要有三四個月在鄉(xiāng)下,,主要是因為當(dāng)?shù)貨]有廣播,,交通又不便利,團員們職責(zé)之一就是下鄉(xiāng)傳播“革命文化”,,可是十幾歲的孩子沒什么傳播能力,,下去就是和寨子里的傣族人一起跳舞。當(dāng)時各寨之間沒有公路,,只能靠步行,,所以見到的全是最原始的荒野景色,。最好的寨子,會派遣牛車,,在離寨口十余里的地方接送他們,。
走在寨子間的小路上,猴子,、鹿,、野象都出沒不窮,野象熱騰騰的糞便就在腳邊,。不過最美的是孔雀,,西雙版納的孔雀是綠孔雀,比我們現(xiàn)在常見的藍孔雀體形小,,可是更美麗,,一群群從頭頂上飛過,開屏?xí)r,,光線是從尾巴上一點點嘎嘎地放射出來,。楊麗萍說,最讓她目眩的是孔雀交配時候的情景,,大群孔雀在荷花池塘邊,,慢慢地展開尾巴,尖叫聲如同轟鳴,,讓耳朵不得休息,。
民間的孔雀舞無處不在,寨子里的人很少跳專門的孔雀舞,,卻會在章哈(傣族民間歌手)唱完貝葉經(jīng)《召樹屯與喃木諾拉》之后,,開始各種舞蹈。楊洪安說,,這些舞蹈都能讓人看得熱血沸騰,,舞蹈人肢體放肆,一會有孔雀的動作,,一會又是老虎的動作,,這些動物都是傣族民間的神靈化身。表現(xiàn)孔雀,,是用手臂一點一點地延伸,,舞動起來特別用力。“文革”并沒有中斷傣族民間的種種娛樂形式,,在他們看來,,歌舞團的舞蹈就是好看,他們自己的舞蹈更有力量。
楊洪安說,,他那時候開始明白,傣族的孔雀舞中,,孔雀不僅是美麗的象征,,也不能僅僅表現(xiàn)其柔軟,更得表現(xiàn)智慧和力量,。尤其是孔雀落足的時候,,舞蹈者的腳部一定要有力,嚓嚓,,像是踩在火盆上的感覺,。他邊說邊學(xué),頓時,,一個50多歲的老者變了模樣,。楊麗萍的孔雀舞直接拋棄了歌舞團套路,反倒和最原始的孔雀舞相通,。無論是“《雀之靈》還是《月光》,,里面展現(xiàn)的,與其說美麗,,不如說是森林里的公孔雀”,。
在橄欖壩一個小寨子的章哈波雙家里,喝著他家自己釀造的藥酒,,聽他給我唱孔雀公主被迫離開人間的段落,,用十分細小的竹笛伴奏,60多歲的波雙從十幾歲開始學(xué)唱這段,,歌聲婉轉(zhuǎn),,又有種奇怪上飄的感覺。奇異的是,,他記得歌舞團里的楊麗萍,,那已經(jīng)是30多年前的事情了。“那個女孩子,,跳起舞來特別有勁,,腰特別長,每次跳完,,像從水里出來的,。”
原來要求舞蹈演員們出大汗,是她自己青春的重復(fù)演習(xí),。
力量始終是楊麗萍想要的東西,。小四說:“她在臺上和臺下完全是兩個人。有時候我覺得她在臺下就是瘋子,精神緊張,,罵我,,罵燈光師,有次在武漢演出,,因為燈光沒調(diào)整好,,舞臺就是大白光,她索性號啕大哭起來,,那時候離演出只有半小時了,。”
可是上臺后,她立刻變了,。“勁道十足,,神靈附體。”這么多年,,楊洪安和小四還是都記得第一次看她跳《雀之靈》的感受,,楊洪安說,就是一只孔雀,,在森林里無所顧忌地生活,,那種驕傲,野蠻,,到最后哀傷的死亡,,卻又超越傳統(tǒng)傣族民間孔雀舞。楊洪安覺得,,提升太多了,,是不是傣族舞蹈已經(jīng)不關(guān)鍵,她的舞蹈是云南山林里的,。這就是楊麗萍告別之作選擇《孔雀》的原因,,孔雀是種驕傲和智慧的動物。
不過具體編成什么樣,,她一點也不肯說,,就告訴我肯定不會是傳統(tǒng)《孔雀公主》似的,而是“一個舞蹈女演員一生的掙扎”,。
在西雙版納州歌舞團的排練廳里,,一點不見當(dāng)年簡陋木地板和四處瘋長的草木了。現(xiàn)在的西雙版納歌舞團位于一座新建成的商業(yè)大廈的上面,,他們提供地皮,,雙方合作,這就保證了演員們收入不錯,,只是偶爾完成一下州里的演出任務(wù),,以及代表州去昆明或者外地參加比賽,。一群白凈漂亮的少男少女們在重新排練有西雙版納特色的孔雀舞,如果不說他們是少數(shù)民族,,一點也看不出這群時髦孩子全部是當(dāng)?shù)厣贁?shù)民族,。孔雀在他們身體的表現(xiàn)下,,還是柔軟和抒情的,,團長說,這是西雙版納歌舞團的孔雀舞的特征,,不過這些年,他們也吸收了一些楊麗萍舞蹈的動作,,例如用手指頭做出雀冠,。
為什么演員的挑選和楊麗萍的挑選如此不同?那邊的演員,,彪悍為主,,即使是女孩子,也睜著野性的大眼睛,。團長告訴我,,因為州歌舞團和楊麗萍的劇團截然不同,任務(wù)不同,,必須如此選擇演員,。舞蹈之路上,各自越走越遠了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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